眼下正是初春时节,凌晨的奉京城仍然刮着彻骨的寒风。在这片鬼呲牙的天色下,城南向阳大街上的孙氏医馆,仍然是灯火通明的。
孙氏医馆是孙家的祖业,传到了孙白术孙白芷两兄弟手中,已近六十载的光阴。孙家祖上本是前朝大燕名医,在那场导致华禹大陆四分五裂的动荡后,孙大夫拉扯着一家老小,过东海关来至幽北三路,以求躲避战火。
而此时的幽北三路,犹如初升的旭日一般。人们虽然面目神情各异,但无论在眉宇间还是眼神中,都充满了希望的味道。虽然大家生活十分清苦,可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上到官员乡绅,下到平民百姓,都上下齐心,努力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
如此世外桃源般的安稳生活,也使得饱受战火摧残的孙大夫一家爱上了这里。虽然此时的幽北百姓都信奉萨满教的神婆巫师,但凭着孙大夫一手精湛的医术,也勉强的把一家老小养活了下来。
白云苍狗,草长莺飞,孙氏医馆的当代传人孙白术,转眼已经成为了宫中首席御医,而且官拜四品太医院正。做了太医院的官,往日自然就在太医院中供职,而家中祖业——孙氏医馆,自然也就交到了二弟孙白芷手里。
二少爷孙白芷,与其兄孙白术虽是一奶同胞,可无论医道天赋,还是脾气禀性,都是完全不同的。
其兄孙白术,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之后又随其父遍阅残存医经,再加上孙氏祖传的独门秘方,无论是经营祖传医馆,还是入职太医院伺候皇族,都是绰绰有余的。孙白术虽然家学渊源,自幼学之时又肯下死功夫,但无奈受天资所限,在岐黄一道之上发展平平;再加之其保守谨慎的性子,平日下药开方,也就多以中正平和为主。所以,说句实在些话,孙白术一生行医,虽没出过差错,可也治不了什么大病。当然,这样的行医准则,与他目前的职业身份,倒是十分契合的。
反观孙白芷,从小便顽劣不堪,性格又冲动暴躁。在气跑了几任启蒙先生之后,其兄无奈之下把他锁入了书房之中。没成想幽闭不过百日,无聊的孙白芷,便把家中所有藏书读了个遍,就连专写山水地质的《华禹山水经》,居然也可以倒背如流。要知道,在这间书房之中的藏书,可是孙白术多年积攒而来,甚至有好多生僻的书籍,就连自己都只是粗略的翻过几页。
弱冠之后的孙白芷,已经受到其兄的三年调教,自然的接过了家中祖业。可孙白术刚刚搬入太医院中没几日,孙家医馆就出了大事。
这孙家二郎的第一个病人,是位壮年河工,平日以清理奉京码头河道为生。工作辛苦,自然饭量也大一些。不知道何故,竟然整整十日都未曾排泄,导致肠腹满涨,口角生疮,一双眼睛也布满了血丝。因此,他便来到了孙氏医馆之中。
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虚火旺盛所导致的严重便秘,不过是开个普通清热去火的方子,再加些番泻叶或者巴豆之类的通泻药材即可痊愈。孙白芷也是如此开的方子,并且在病人的需求下略微加大了巴豆的用量。
按照这个治疗方法,这名河工除了会泻的更快些,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个“更快些”上。
这名河工回去服药不过半个时辰,便跑到了茅房中一泻千里。这个折磨自己近半个月的时间的便秘,随着这一趟酣畅淋漓的腹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从茅房中走出的河工,此刻只觉身体前所未有的顺畅,就连带着前几日的食欲不振,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为了庆祝身体恢复健康,这中年河工从市集上称回了一大块五花三层的肥猪肉,外加一整坛子酒,肥肥美美的吃上了一顿“庆通宴”。
凡重体力劳动者,平日饮食皆以重咸厚味为主。一整锅炖烧五花肉,一坛子高粱酒全部下肚后,这河工自然觉得口干舌燥。
于是他便做了个要命的决定:痛饮小半桶冰凉的井水解渴。
于是就这样,这河工在深夜之时,死在了臭不可闻的茅房之中。
无论从死亡地点,到厨房之中的剩余药材,所有嫌疑都指向了初次行医的孙白芷。而盖有白芷红印的药方之上,显示出他加重了一半的巴豆用量。所有人都自然的认为,这就是桩铁证如山的庸医杀人案。
蒙受不白之冤孙白芷这才明白,他虽然可以治病,却无法治人。所以,在他杀人庸医的名声传出之后,破罐破摔之下的孙白芷,平素行医用药更为大胆,虽然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但也治死了许多的病人。因此,目前来找孙白芷的病患,大多已是病入膏肓,都是想要死马当成活马医、最后搏一搏运气的人。
因此,这孙家二郎在幽北百姓与江湖人之中,被冠上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倒转阴阳!”
而沈归眼前的“倒转阴阳”孙白芷,正用手中的湿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孙氏医馆内堂。内堂正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具以白单蒙头的尸体。
“这天一冷啊,血凝在墙上就特别难擦。”
孙白芷神情无比认真,使劲的蹭着内堂之中的角落,并不停发出“沙沙”的声音。沈归走上前去,也拿起了一块抹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显眼的血迹。
“墙上的别费劲了,回头找几位工匠来,重新上道石灰盖上算了。”
孙白芷听到沈归的话也并没住停手,手中仍然执拗着蹭着墙上的粉红色血迹:
“你说,风邪入体,究竟应该怎么治呢?”
沈归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愤怒的朝孙白芷喊着:
“啥?你小子根本不会治啊!那也敢下手?难道你真像传闻那般,拿活人练手不成?”
可能是这一日一夜的疲惫所致,此时孙白芷的脾气,与往日的他判若两人。面对沈归这番指责,也只是淡淡的回应道:
“残存的医术古籍中,也曾有记载过风邪入体的病理。所谓血之与气,并走于上,则为大厥,厥则暴死;凡治消瘅、仆击、偏枯、痿厥、气满发逆,肥贵人,则高梁之疾也。隔塞闭绝,上下不通,则暴忧之病也。暴厥而聋偏塞闭不通,内气暴薄也。不从内外中风之病,故瘦留着也。跖跛,寒风湿之病也。”
孙白芷提及之医书,正是黄帝内经的素问篇。沈归见他并非一窍不通,又奇怪地看了看趟在病床上,那具以白单覆面的尸体:
“那怎么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被你给治死了呢?”
“会说话吗?刚才他直挺挺的躺在祭坛上,多少双眼睛瞧着呢。怎么就成了好好的了?”
“巴格下午不过是中风而已,这才一转眼过去,人都硬了!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这病若是保守一些,保条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巴格已经是耄耋之年,气血衰败是不可避免的。我琢磨着,若让他落个口眼歪斜半身瘫麻的下场,还不如冒险一试,尽力求得痊愈,也好让他安享晚年。无论怎么说,巴格都是萨满教中大长老,风邪病人的下场,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大体面。”
沈归听到孙白术这个说法,一时间情绪十分复杂。既有对他这番说辞的纠结,也有站在巴格的角度上辩证的思考。可压在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便是马上自己就要面对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言蜚语。
沉默良久,沈归苦笑一声:
“你这一场豪赌,为何会把我输出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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