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罢汤,“高沿”门里很多人去到春光家。春光忙着给他们搬板凳、散烟。大家把堂屋当门坐得满当当的,吸着烟,说着话。庄户人家,来家坐坐便是看得起。大家喷到小半夜才回家。春光把一地烟头扫到门后,静坐会儿,便去睡了。
时值冬月。这几天温雪,不显冷,水也没结冰。夜半的大街上,月光如水,空无一人。这时,汪宏泰家的大门“吱”一声开了,接着,“大黑狗”背着鱼网,汪宏泰跟着他,二人走出大门楼,去到南河沿——队里在河里放了鱼,年下捞出来分给社员——“大黑狗”放下网,把网绳系在手脖子上,抖开网,撑着,掂起来,扭身把网撒河里。“哗”一声,那网便圆圆地落在水面上,沉下去。停会儿,“大黑狗”蹲步,弓身,把网慢慢地拉上来。几条大鱼在网里扑甩着。
“大黑狗”掂起网。二人正要走,听到河西边“哗”一声,愣一下,知那边也有人在偷鱼。宏泰小声问:“你约摸着那是谁?”“大黑狗”想想,也小声说:“西头的程奇好逮鱼,肯定是他!”说着,放下网,小声说:“我去逮他!”宏泰想:春光当队长,西头人有意见。自己让春光当队长,不就是为了利用这种矛盾,让春光当不成队长、然后给公社说春光没能力、把他大小队干部的帽子都摘掉吗?现在,自己何不让春光去逮他,从而激化他和西头人的矛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踢掉春光这块绊脚石,使自己稳坐程庄头把交椅,过比别人好的日子呢?想到这,宏泰小声说“春光才上任,正是需要树威信的时候,咱还是把这立功的机会让给他吧!”“大黑狗”领会其意,笑笑,把网给宏泰掂着,去了春光家。宏泰掂着网回了家。
“大黑狗”“咣咚咣终”地推着春光家的大门。
春光刚睡着,被推门声惊醒,穿上裤子,鞋,披上袄,去开了大门,见是“大黑狗”,诧异地问:“三更半夜的,你咋来嘞?”“大黑狗”说他巡逻到南河沿时,听到有人偷鱼!来给他说一声!春光说:“你咋不逮住他呀!”“大黑狗”说:“我找半天,没找到他,还急着去大队部巡逻,只得来给你说一声!”说罢,走了。
春光回屋穿好衣服,拿个手灯,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南河沿,伸着头,往河道两边看看,只见河道阴森、水光朦胧,不见偷鱼人,想:自己可能是离偷鱼人远、看不见他。于是,他便蹑手蹑脚地往西走,想离那人近点,看那人是谁,正走着,忽见西边射出一道电灯光往两边晃,赶忙闪到一棵大树后,贴着树,伸着头,瞪着眼,往西看,只见那灯光晃几下便灭了,接着便听到“哗”的撒网声。春光知偷鱼人又下网了,赶紧从树后走岀来,踮着脚,猫着腰,往西走约三十米,忽觉得脚一滑,弯腰一摸地湿漉漉的,知偷鱼人刚才是在这撒的网、现在又挪地方了,便蹲在那儿,往西观察。不多一时,他看见河南沿亮起了灯光往河里照一下又灭了,接着又听到“哗”一声,知那人到河南沿撒鱼去了,想自己现在离他远、就是走快点、弄大点声音、他也听不到,便站起来,大步往西走去了。
春光走到河西头。这儿有条小路通往河南沿。春光站在这条小路上,想:这条河有二里长,偷鱼人偷罢鱼,必须从河两头中的一头回家。河东头是片老坟园,人说那儿紧(有鬼),白天还不敢打老坟园走呢,何况是三更半夜呢!因此,那人偷罢鱼是不敢从河东头回家的,必须从西小路回家,自己何不守株待兔呢!于是,春光便下到路沟里,蹲那了。
春光正蹲着,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声,就慢慢地起了身,蹲马步,用一只手按着膝盖,用另只手扎煞着手灯,探着身,瞪眼看着小路,等那人。不一会儿,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春光猛地站起来,摁亮了手灯。刹那间,一道手电光射在那人眼上。那人被这电光照蒙了,歪着身,眯着眼,把手挡眼上。
春光跳上沟,用手灯照着网,厉声说:“你说咋弄吧!”这人正是程奇,愣会儿,试探着问:“你说咋弄?”春光想想,说:“你把鱼放坑里再说!”程奇放下网,择出鱼,放水里,走回来,看着春光。春光说:“走!去大队!”程奇论辈喊春光“爷”,当下,便挤着笑说:“爷!我是头回偷鱼!你饶我吧?”春光冷笑着“哼”一声,说:“我逮住你了,你说是头回!我逮不住你呢?谁知你偷了多少回!”程奇说:“我说诓是小狗!”春光说:“是啥也不中!必须去大队!”程奇敬上一支烟,笑着说:“爷!这就咱俩,你若放了我,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春光用手挡着烟,说:“别来这一套!”程奇“嗯”一声,沉了脸,说:“咋!当真啦?”春光“哼”一声说:“你当我是给你闹着玩的呀?”程奇瞪他一眼,就要走。春光伸手抓住网,不让他走。程奇怕吵起来、惊来人、抓走他,便放下网,气呼呼地走了。春光想有网在便是证据,瞪他一会儿,便掂着网回家了。
春光把网放在当门里,正要去睡觉,听到大门“咣咚”响,接着又听到有人压着声音喊:“开门!开门!”春光回去开了门。一个老头走进来,拄根翻红薯秧棍,回身关上门,转过身,看着春光的脸,颤声说:“三更半夜、冷呵呵的,我来耽误你睡觉,真是对不起你!”说罢,佝偻着腰,用棍头一下子一下子地点着地,颤颤巍巍往里走着说:“走吧!咱去屋里说!”春光跟着他走。
来人叫程臣,是程奇的爷爷。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死得早,儿媳妇改嫁,撇下程奇跟着爷爷生活。二儿子在县委当干部。
当下,二人进了屋。春光给他搬个小板凳坐,见他抖,便从灶房掐来麦秸放地上,点着了火。二人站着烤会儿火。程臣不抖了,颤声说他刚才一是害冷、二是孙子气的他才抖的,说着“哼嗨”着,往后直趔趄。春光赶忙扶住他,劝他别生气、有话慢慢说。程臣坐下来,看着春光的脸,说:“你也坐下吧!”春光也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程臣哭丧着脸,看他一会儿,恨着说:“小奇这个赖种,不知哪股邪劲上来嘞,三更半夜去偷鱼,被你逮住了,丢八辈子人!”说着,用翻红薯秧棍头一下子一下子地捣着地,咒孙道:“老天爷,你咋不让那个小赖种一头栽河里淹死吔,那样我也不给他擦屁眼子嘞!”说罢,气得“哼嗨”地喘着气。春光说:“事已至此,气也没用,有话慢慢说!”程臣说:“还说啥吔,还不是求你放他一马?”春光咂下嘴。程臣说:“我知道你为难,可是,不放事就大啦!”春光一惊,问:“咋?”程臣说:“小奇已经二十三岁,前些日子,才定媒。女方就在咱邻邦庄。小奇今黑偷鱼,明天你会不给大队说?大队会不叫他坐喇叭头、游街?这样一来,那妮家会不知道?知道了还不和咱退亲吗?”说着,气得嘴角一抖一抖的,同时“哼哧”着鼻子,似乎要哭!
春光听后,不由得紧皱眉头,咂一下嘴,犹豫起来。程臣见状,“扑嗵”一声跪下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春光的脸,哀求说:“大兄弟,我求你放他一马中不中?你明天若是汇报了,小奇的煤肯定会散,他的年纪已过杠,再想寻媒就难了,小奇也就断子绝孙了!你行行好,千万千万饶他这一回、不能因为这让他断子绝孙呀!啊!大兄弟,我给你磕头啦!”说着,就要磕。
春光赶忙站起来,用双手拉住他,说“臣哥!你咋这样呀!唵?我可承受不起呀!快起来!”程臣往下拽着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春光想:若因我汇报使他家绝了后,那自己岂不是罪滔天吗!自己恐怕要后悔一辈子!再说,一个偌大年纪的人给自己跪,纵有千般理由也不能不饶人呀,何况只是几条鱼、程奇又把它放坑里了!于是,春光便使劲拉着他,说:“哥,起来吧!我答应你!”程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问:“真的吗?”春光说:“真的!”程臣看他一会儿,确信不是哄他了,才站起来,把木棍靠肩上,用双手拉着春光的手,咧着嘴,翕动着鼻,闪着泪花,说:“大兄弟,叫我说啥好呢?”春光叹一声说:“啥好也不用说!”程臣又看他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两盒烟,抖抖索索地往春光手里擩着说:“我也没啥好东西报答你,这是恁侄从城里给我拿回来的烟,带把的。我舍不得吸,送给你!”春光用手推着说:“不不不……我不要!”程臣说:“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得劲!”春光无奈地咂下嘴,只得接过烟,扔在小桌上。程臣说:“那咋?我就把网掂走啦?”春光“嗯”一声点点头。程臣又看着他说:“好人!好人呀!”说罢,掂起网,拿着棍,“哼嗨”着走了。
春光送他到大路上,转过身,往家走。此时是五更天,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春光不由得夹夹膀、缩缩脖,“唏”一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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