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抚小说

旗袍(第1页)

难为水

第一章韵的故事

女人名叫贺之韵,是一位手工裁缝。

韵1918年生于苏州,她生活的年代恰好和盛行的年代重合。这种重合,多少有一些宿命的味道。

韵的家里本是苏州刺绣世家,苏州刺绣十分兴盛,当年几乎是户户有蚕房,家家会刺绣,据说清代宫廷所用的绣品也有出自韵家中族人之手。韵从小看着长辈们日夜不停地在那里穿针走线,绣出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作品。

“绣一只猫的眼睛,也要十几种颜色,少了就不好看了。”韵在说到家族的苏绣时总是骄傲不已。但是在她小时候,家里家道中落,中式老宅子没了,家具没了,人也散了,那些与精致生活相关的物件都不知所踪了。“好像还在眼前,却都已经过去了。”这是韵在回顾往昔家族繁荣时的感慨。

韵是家里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还没有成年,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韵必须出去赚钱来贴补家里。能断文识字的韵在12岁时去做了学徒,那是1930年,的黄金时代。她跟随着一位来自上海的海派裁缝学手艺,这位裁缝说韵的勤快聪慧配得上他传授的手艺。“在上海,很多像胡蝶、阮玲玉这样的大明星,都是穿。一个女人美不美,还要看她穿上的样子。”韵是爱美的,裁缝用这样一句话就拢住了年少的韵的心思,自此,韵的脑子里只有,她将生命交付给了。

15岁时,韵认识了孟三斗,一个在店门口揽活的挑夫。两个人浓情蜜意了一段时间便私定了终身。可是在两家为他们俩挑日子成亲时却发现两人八字相冲。韵不信邪,穿着自己做的跑去孟家找三斗。那是在晌午,孟家在做午饭,刚一进门,孟家烧饭的锅柄就断了,孟母自此对八字相冲深信不疑,要孟三斗断了和韵的来往。孟三斗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起什么作用,倒是韵的肚子有了动静——她怀孕了。

三斗,怎么办,我有了。

阿韵,你会不会后悔跟了我?

不会。

那咱们跑吧。

孟三斗便带了韵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件天大的丑事,可韵的手艺还未出师,孟三斗又只是个挑夫,怎么带着个孩子生活呢?过了几个月,韵大着肚子跟着孟三斗羞赧地回了苏州。韵跟着孟三斗跪在孟家门口,她的眼泪珠子自跪下起就没断过。

娘,您不让我娶阿韵,我和阿韵还有孩子就没有活路了,大不了仨人跳了河,也省得给您添堵。

娘,我这辈子都是您孟家的媳妇,生也是这样,死也是这样。我是铁了心跟着三斗了。

两家没办法,只得又找算命师傅挑日子,挑来挑去挑不出,还是那句话,八字相冲,没有日子。孟家只得随便择了个日子把韵娶进了家门,日子过得倒也平顺。只有一件事,韵久久无法释怀。因为两家都想低调处理婚事,毕竟韵大着肚子邻里看着不好看,所以韵并没有机会穿着她自己做的嫁衣成亲。她许久之前为自己设计为自己缝制的嫁衣被她带到了孟家锁进了樟木箱子里。

成亲那一年,韵也从学手艺的学徒变成了帮师傅做的助手。俗话说,学三年帮三年,学徒起码六七年。韵不急,因为帮师傅做也能赚不少钱贴补家用。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很受人喜爱的。正因为如此,做的巧手裁缝在当时也炙手可热。师傅的生意很好,他用丝绸、锦缎制作而成的新式令苏州达官显贵的太太们和评弹艺人心醉神迷,他的全部用料考究、配饰精美。韵独自完成的也有很多,但与师傅不同,她还未出师,只给女学生和女工做些棉布。

韵天赋过人,她有着一双灵巧又细致的手,在她的手中,一匹匹光洁绚丽、轻薄柔软的丝绸,伴着飞舞的剪刀、穿梭的针线,慢慢蜕变成了一件件巧夺天工的。别人需要十年时间出师,她四年便青出于蓝。成亲后一年,韵自立门户开了一间小小的店。那个时候,韵是极为幸福的,在家里,她有丈夫宠爱着,在外面,她处于制作的黄金时代,在相熟的顾客口口相传之下,韵的店日益红火了起来,前来做的人络绎不绝。对于韵来说,顾客的满意就是对她最大的回馈。

“阿云,好了吗?”“贺姐,我的布料送来了吗?”顾客叫韵阿云贺姐居多,其实韵的本名是贺之韵,韵味的韵,很美的名字,一听就是个大户的千金,只可惜败落的家境使得韵的名字都从独特的韵变成了人们喜欢称呼的云,对于人们而言,云更容易上口,而韵也无意与他们争辩,只得将自己骨子里的韵味全部倾泻到手上的制作上。韵很少在店面里招揽生意,大多数的时间,她都藏身于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裁剪。

做好一件,需要一个漫长而精心的过程。它往往需要经过选料、量体、裁剪、缝制试样等严格的工序,其间还要采用镶嵌滚宕四种工艺,运用镂雕盘绣四种绝技。而每一种技艺,都需要手艺者长时间地浸润其中,方能得心应手。韵对每一道工序都格外认真,样样都要精益求精。

在外孙女18岁时,韵开始教她裁制。

“选择合适的面料是制作的首要步骤,上等的就要选用上等的丝绸、锦缎,柔软的丝绸,大方的织锦,合理搭配方能彰显气质。”韵对似懂非懂的小女孩循循善诱。

“量尺寸是相当讲究的,制作要量身体的三十六个部位,尤其又以胸、腰以及最细处的浪腰至为关键,在这三处,精确的尺寸反而失去作用。如果你照顾客体型量的话,这样体型是做不好的,你一定要把顾客有缺陷的地方给她弥补掉。躯干部位要量很多尺寸,包括手臂,如果要做袖子的话,需要量三到四个尺寸,还有领的细部。”韵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一个传奇。“曾经有一位制作高手,有着一手绝活,不用尺子就能目测出顾客身体各部位的尺寸,然后自己把握分寸制作,做出来的非常合身。”这是韵年老后给孙子辈们讲的诸多传奇中的一则。

韵的一把剪刀,使得炉火纯青,数年积攒下眼间手底的感觉,使得韵举手落剪相当利索。“裁剪是制作中最为繁复的一个步骤。它的裁剪要求,区别于其他的要求主要是在细腰上,它这个细腰要求是很准确的,既要展示女性的身段,而又不失雅观。”

到了缝制这个环节,韵便兴奋起来,那是她的绝活。“手工一寸必须要达到九针,一寸九针就是一分多一点点一针。手要巧,针是死的,手是活的。一件盘金绣做下来要缝上万针。”韵说。韵祖传的苏绣绝活在此工序有了很好的施展空间。凤凰、飞鸟、绿叶、兰花,精致的刺绣使得韵的远近闻名。“缝制完成后,再以盘扣点睛。做盘扣,一个是根据衣服的面料、滚条、衣服的色样、人的胖瘦,各不相同。祥瑞的事物都可以成为盘扣的形制。做盘扣是最难的,难的不是花边,而是难在这个小小的花扣。”说到花扣,韵便会拿出一段线来教外孙女,线在她的几只手指间穿行,一下子就成为一个精致、结实的小花扣。

顾客大多会在韵裁制的几天后来试样,韵会仔细瞧着,那穿在顾客身上会不会合体,肩部会不会多褶皱,小腹会不会因为过于紧绷而有横纹,领口和侧襟会不会合贴,开衩会不会走光,韵总是力求完美。“是否挺括,要看顾客穿上身后,各个部位是否平整,那种好的、合体的裁剪,前胸部,包括它的袖子的袖片这个地方,穿完以后它是很服帖的,不但服帖,它在动起来的时候,它也不拉扯。”在顾客第二次登门试样后,韵会再把一些稍微不合体的地方再去精细地修整。至此,一间便做成了。

做好后,顾客都会惊叹不已。典雅流畅的裁剪,纷繁交错的针法,手绣也好,盘扣也罢,看上去都相当漂亮。韵做的,开线嵌条粗细是相当均匀的,看上去是没有宽宽窄窄的,边看上去也是这样,边和嵌条是宽窄一样的,这在手工中相当难得。

“穿的女人肩要溜,腰要细、臀要满。穿在身上,合身的衣料会随身体的曲线而流动。”韵98岁的高龄,仍然喜欢穿着自己做的给孙子孙女讲女人穿的韵味。“穿的女人坐椅子,最好坐半张椅子,这样才有味道。”韵笑眯眯地说,外孙女大笑起来:“这么拘束啊,像弹钢琴的人一样,只能坐半张椅子,累死了!哈哈!”韵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鬼灵精。”

韵的命运如同一般跌宕起伏。店过了几年少了不少生意,因为战乱。又过了几年,店不得不关门了,因为解放后不再流行。韵只得把一手的好手艺封存了起来,进了一家制衣厂工作。在1950年,32岁的韵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儿。因为韵是在裁剪衣服时阵痛的,随后生下了这个女儿,所以韵给女儿取名孟小旗。自然是因为韵热爱的,但旁人问起,韵只说是红旗飘飘的意思。同一年,孟三斗病逝了,自此,韵成了两个孩子唯一的亲人,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17岁的长子孟小秋跟着韵进了制衣厂工作。

有人给韵说亲,毕竟徐娘半老的韵仍然美丽动人。但韵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作为两个孩子的娘,她考虑的更多地是怎样把孩子拉扯大不受人欺负,而不是自己怎样重新过得花红柳绿。这么多年的独自一人,外孙女问韵是如何度过的,她说:“有手艺陪着,有孩子们陪着,比什么都强。”人与手艺、与家人日日相依,相互扶持,这便是韵心中最温暖的存在。

仔细观察韵的一双手,你会发现她的大拇指比普通人长,手指长且灵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九十多岁老人的手,尤其在她教外孙女画线裁剪和缝制时,每一笔、每一刀、每一针,举手利落,充满自信。韵的工作台上随便一件工具,动辄就是几十年的历史,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老而弥坚。

旧式工作方式所具有的情味,令人心生敬意。

第二章旗的故事

韵的女儿名叫孟小旗,在苏州开了一家手工店。

旗出生于1950年,她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病逝,她只剩韵和长兄两位亲人。旗的童年是孤独的,韵和长兄都在制衣厂工作,她被寄放在邻居阿婆那里,阿婆怕旗走丢,就把她放在一个大竹篮子里,自顾自地忙去了。年幼的旗没有玩伴,也没有玩具,她每日能做的事情便是抠着大竹篮的小孔,转着她乌黑的眼珠等着韵把她接回家。在旗的印象里,韵是极为忙碌的,白天在厂子里忙,晚上回到家又要料理家务活。韵总是把旗背在背上,一边唱着歌谣哄她睡觉,一边利索地干活。旗很快便会睡着了,有几次,旗睡梦中朦胧醒来,她看到韵在整理着衣服,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式样,那布料是不曾见过的绚烂,那款式是不曾见过的独特,小小的旗还未有美的概念,但是她喜欢这些衣服,便想伸手去摸,韵见她醒了,笑着说:“囡囡醒了,囡囡喜欢这些衣服对吗?等囡囡长大了娘就给你做,小旗穿上定是最好看的姑娘。”韵把这些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看到眼里有了泪花,摸到蜡烛快燃尽天快亮了,她再把这些过去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珍重地放进那个大樟木箱子。只有一件,她从来不曾拿出来过,那是她的嫁衣,她不曾有机会穿上身的嫁衣,那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遗憾,她不敢触碰,也不忍触碰。韵把嫁衣锁在箱子的最底下,不看,便不痛了吧。

旗稍稍长大一点,便趁着家里没人想打开带锁的樟木箱子,可是她个子太矮够不着。等她长高了够得着了,却又发现那把锁才是最大的障碍。旗有点气恼,韵为什么要把好看的衣服锁起来,为什么不天天穿在身上给别人看,为什么不给囡囡用好看的布料好看的款式做衣服,为什么囡囡永远穿着灰头土脸的衣服。

旗想不明白,有天晚上,13岁的旗爬到了韵的床上。

娘,我想穿箱子里的衣服。

囡囡还小,等囡囡长大了,那些衣服穿起来才合体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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