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乐五年六月二十八辰时二刻
由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三台大员联名签署的杭州送往京城应天府的六百里加急文书飞驰进了上方外郭门。一个骑士浑身大汗淋漓,焦急万分,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狠狠地挥鞭策马,一边嘶哑地大声喊道:“浙江六百里加急!浙江六百里加急!……胯下座骑已被抽得鲜血淋漓,吴牛喘气,口吐白沫,却依旧四蹄生风般电掣雷驰,绝尘而去。
路上行人见此慌慌张张地避让,议论纷纷,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或说“唉,四天前被妖风刮走的千余人回来后,联名上书圣上:感义昭德大帝君要求由三年一献贡物改为一年一献,且数目增加了一倍,这今后如何是好!”或说“是呀,今后不知要有多少人骨肉分离!”或说“听说是东海龙王六太子敖鑫从中斡旋,他们才得以回来,这几十年来,天上的神仙不管我们死活,多亏了敖鑫从中与大帝君周旋!”或说“也不知浙江又将发生什么大事?”或说“唉呀!该不会是福建的老魔又带着豺狼虎豹祸害浙江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惴惴不安于邪魔肆无忌惮,又劳心劳力于朝廷的苛捐杂税……
那个骑士甩开上方门大街上聚众妄议的平民,半盏茶后驰到内城通济门。但在距城门一丈时,坐骑悲切地一声长嘶,前蹄一阵剧烈颤动,往前扑倒,骑士猝不及防被重重地往前抛了出去,跌摔在地面青石板上,打了几个滚,额头脸颊被磕碜得鲜血直流。仍憋足力气,忍着剧痛,半爬半跪地朝通济门方向正朝他飞速奔来的禁军哑声道:“浙江六百里加急!浙江六百里。”当他喊到里字时,两个禁军正好扶住他,嘴里一张一合,显然是在问话,不过他双眼一黑,昏了过去。一个禁军飞速取下他右肩的公文袋,闪电般往宫内奔去。当另一个禁军回过头一看:那匹坐骑早已气绝身亡。于是向城门招了招手,几个禁军出城抬走骑士,死马。
此刻,在皇城奉天殿内大明君臣正在议事。
只见:烟笼凤阁,香霭龙楼。光摇月扆动云拂翠华流。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奉天殿,处处光浮。金章紫绶垂天象,管取江山万万秋。
大殿北面正中的龙椅子上端着当今明帝雍乐,只见:他身穿盘领宽袖降龙袍,头戴翼善冠,足踏刺龙玉带皮靴,约摸四十六岁,国字脸,唇宽耳廓,天庭饱满,神色庄穆威严;虎目炯炯有神,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油然而生,弯眉浑如刷漆;体态雄伟壮健,精神矍铄,颔下一部及胸的垂须。
丹墀下,左班是太子朱高炽为首的昆山片玉的缙绅;右班是以汉王朱高煦为首的群威群胆的武臣
大殿内,右班一个身穿绯袍官服,胸前是老虎补子,腰乐金荔枝,足踏云履,平头正脸,手持象牙笏的武臣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兵部昨晚接到征南大将军成国公的告捷奏表,托陛下鸿福,安南全境已然平定。现有捷书在此,伏惟陛下御览。”言毕,双手高举奏书。
雍乐龙颜大悦,微微颌首,一个内侍步履轻盈地迈下龙墀,来到殿中,伸双拿过兵部官员躬身双手高举过头的奏疏,毕恭毕敬地回身弯着腰将奏疏递给雍乐。
雍乐拿过奏疏,只是看了眼封面,便放到一旁内侍端着的玉盘上。意气扬扬地道:“去岁冬季朕集兵遣将西征逆胡,不意征南大将军英国公朱能中道作古。朝议民间皆言:未战先折帅,出师不吉。然而张辅天授将才,初出茅庐,不期年摧堕逆胡,扬我大明天威于异域;在客军远征,蛮地多瘴疠,中国之士不习水土,粮刍饷料转运艰阻的困境下,披荆斩棘,运韩白之略,展卫霍之机,复中夏自唐季以降所失故土。这说明了什么?”
雍乐停顿了口气,用询问的目光扫视殿内。
汉王朱高煦躬身称颂道:“此乃陛下天威所至,圣德昭昭,九牧悦康,四夷修职,远方来贡,正如《汉书》所言: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臣妾”
其后的一班武臣亦欢然地随声附和。
刚才奏事的那个兵部官员偷合苟容地道:“陛下高瞻远瞩,见微知着,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令虽未发,声疾雷霆!微臣等浅薄愚痴,两耳塞豆,伏拜圣明。”
此言一出,又有许多文臣同声呼应。
太子朱高炽艰难地弯下肥胖的腰背,双腿微微颤抖地道:“陛下圣明,臣拘于祖制,驽钝之材,鹪鹩之见,不知骐骥,鲲鹏之志,愧赦万分!”
汉王朱高煦用眼角余光斜瞟了一眼太子,见其臃肿的面庞上渗满了细细的汗珠。嘴角飞掠过一抹冷笑,内心飘飘然。
雍乐俯眺了一番文武官员。面色端肃地道:“卿等所言虽在理,然朕适才一问欲意:告示众卿,告示天下,我大明有忠臣,我大明有良将豪义,我大明有苍昊庇佑。”接着他话锋一转,口气冷峻地道:“可是近年来,坊间野舍传言:朕矜夸炫威,发闾左之众以采五岭巨石,崇先陵,饰宫阙;征天下半赋营燕都,倾宇区之财使南洋;实乃秦皇、隋炀再世,海内将有陈、吴之谋,群盗裂土之祸。可谓用心险恶,弃君父之人伦,绝君臣之大义,此辈之枭心獍性,纵避国宪于九地之下,亦难逃天诛地灭!”
群臣听后一阵股粟,齐刷刷跪倒一片:“微臣等万死不敢怀此逆天之举!伏惟圣明烛断!”
正当殿内气氛紧张、凝重、沉闷时。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降于殿外,紧接着适才明亮的殿外,霎时间,渐渐地暗淡下来。俯伏于地的群臣耳闻霹雳突降,目睹殿内光线忽暗,个个惊恐失色,背脊发凉,冷汗不止,不知如何回应,全都默然。
雍乐一双虎目远眺殿外,似乎穿过了皇城的千宫万殿,直刺天际;目光犀利,似要穿透云层,直达凌霄,一言不发。
正当君臣各怀心思,心绪澎湃时。从殿外飞奔进一内侍,只见他大汗淋漓,满脸焦虑,张口欲报声。然遽见:殿内百官如雕像俯伏于地,正中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正直勾勾地望向天际,便知情势不妙。亏得他反应机敏,急忙垂首,伸袖一抹满脸汗水,定了定神,松了松紧绷的面皮,欲退到殿门外侯旨。
当他右脚跟刚踏出殿门槛时,耳听得脚步声,待他抬头一看:一个内已轻手轻脚地站在他面前。宣道:“圣上令尔速递奏报。”那个内侍不敢耽搁,脚步轻盈而又迅捷地来到丹墀下,正了正衣冠迈步登上丹墀,来到御座侧前,弯着腰双手捧着奏报递给雍乐。
当雍乐拿过奏折时,一道道霹雳落于奉天殿顶,震得殿内嗡嗡作响,风灯晃动;天空墨云四合累叠,大地晦暝,殿内如暗夜,宫女内侍急忙有条不紊地增灯添油;俯伏于地面的百官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静得“雷霆雨露”。
雍乐拆开奏报封皮,打开第一页时,一道闪电划过奉天殿的殿窗,将大殿照耀得亮甚白昼,二行“雍乐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辰时二刻初,处州府丽水、松古两县刁民聚众谋反,破城残顺”的字映入他眼帘。雍乐双手不由微颤,面上的肌肉不住抽搐,虎目如千年寒冰,既冷且锐。当闪电最后一丝光辉逝去,他的神情也湮没在了黯灰之中,昏黄的烛光中很难看清他是喜还是忧,是怒还是悲。
良久,雍乐合上奏折轻放进玉盘,清了清,道:“诸位爱卿快快请起,目下暑气蒸人,雷雨焦心。诸卿庶务繁冗,若因此而抱恙,朕心何忍。”
群臣闻此恤惜软语,如释重负,感佩万分地道:“陛下隆恩,臣等纵碎身粉骨也难报毫厘!”言毕,一阵拜舞,陆陆续续直躬。不少臣工满面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有道是“霜雪之感,冷暖自知”
雍乐审视了一番群臣,最后目光锁定在了吏部尚书身上,道:“如今,安南新定,百废待兴,着吏部甄选贞廉勤恪,清慎贤能之才待旨,伺朕传诏各方:安南已重入中华,欲建署其地为交趾布政使司后,即以吏部所甄选官员,依才干授以布政使,按察使,府县官,派往交趾牧民治理。”
吏部尚书领旨。
接着目光又锁定礼部尚书身上道:“交趾久裂中华,久隔王化,今其地虽重入版图,然土蛮凶顽悍戾,习俗狞犷;王者之道如天之覆,岂可己知礼达书,体仁崇义,而彼痴瞽眊昏,可着礼部精选儒宗大匠,履礼枕德之干材,俟旨意一发,即与吏部官员同往交趾,以助教化。”
礼部尚书领旨。
最后目光落在兵部尚书身上,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张辅虽已破安南京邑,折蛮军主力。然而蛮地多瘴多疠,蛮人残狡好战,再加其国山高林深,易于蔽匿贼党,暗窥我天朝大军凯旋,即暴兵陵侮,致战火重燃,兵戈再起。因此着兵部速发文牒以谕张辅:令其暂统所部锐师镇遏交趾,待圣旨定行止,其余羸卒疮兵可暂还云南休整待命。”
兵部尚书领旨。
此时,殿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奉天殿顶一阵阵响亮的“滴嗒嗒”声不绝,令殿内群臣不禁有种重担压顶之感;紧闭的殿窗在狂风拍击下,不住抖动发出阵阵刺耳的“咣当”声,令殿内群臣不禁有种寒芒在此之感。
雍乐心事重重地道:“诸位爱卿,朕非不识庶民的艰苦,非不知前代的兴废。之所以冒天下万方的非议,受天下万方的切齿,修营缮造燕都。非惟其地是皇考所封朕之藩邸,更因其地为北疆重镇,燕山以南的要隘,可控扼东夷,挡御北胡。现在蒙古三部虽暂时臣服于天朝,然彼狼子野心,难以义感礼驯。太祖遗言“惟蒙古部族为大明腹心之疾”此朕所知,亦为群臣所知。应天府虽处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不似燕都风沙贫难,然而应天府距北塞数千里,难以统筹我疆上万里的兵镇戍堡。他日,若蒙古部再出铁木真之流豪雄,合三部,控弦百万,雄视阴山,俯瞰中原。胡骑来去如电,而我大明九边的饷糗往来转输数千里,人疲马乏,财窘官惫;胡骑凭凌,而我锋镝初交,便已劳极。唯有燕京近塞地便,易于统领,如臂使指,驭九边,拒侮于边鄙,佑我大明宗庙社稷,佑我大明百佻苍生。朕之苦心,望卿等思察。”
群臣听到雍乐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感人肺腑的诉辨,一部分官员涕泗横流,尤其是汉王朱高煦既泪流满面,又感佩形于色;一部分官员虽抵排广营燕京,重燕赵,轻应天的说教,然而迫于上意众情,不得不伪为伤感,以太子为甚;还有一部分官员则流移于应天、燕京的两派气氛中,矮首默然。
良久,工部尚书拭了拭泪水,慷慨激昂地道:“陛下吐心纳腹,为社稷谋万世之业,老臣虽为驽下钝材,亦当为国坐薪悬胆,为君父蹈节死义!明年春前,纵使老臣阖族彻屋掀瓦,街巷沿乞,定要将一万根巨木良材,三万块大岩石材运到北平。”群臣一听或喜为怒,各怀思量,称颂山呼于丹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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