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颊边乱发往耳后撩,脸色严肃起来,低声道:“姑母早年,曾在西境边关跟着我祖父在梧州住过几年,也因此结识了当时在关内游历的一名西凉王侯,这位王侯在西凉不得志,是被排挤在权利中心外的,这两人相交后离别,彼此约定都要在自己的国家里拿到最高的权力……”
谢瑾也穿上中衣披上外袍坐起来,静静听她说着,间或抚一抚她的肩头。
“姑母进了宫,一连生了三个子女,长子就是现在的皇上,次女就是阿旋,第三子,也就是现在的宣平王,他是早产,身体孱弱,但聪明伶俐,先帝甚喜,姑母得以正位中宫,长子也被封为太子,沈氏一门从此炙手可热,但和你们谢家一直都有明里暗里的争斗……”
谢瑾握住她一只手,笑道:“这个你不用说了。”
“就说怎么了?”
沈荨睨他一眼,“总之,谢家树大根深,又一直掌着西北边境的兵权,姑母和太子的地位不算稳固,好不容易西境北境划开,我爹拿到了西境军兵权,但情况你也知道,几名谢家旧部并不服他,姑母心里很不满,想把我爹换下来但又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
谢瑾听她说到紧要处,心情也沉重起来。
“八年前西凉发动攻击,策划这场战事的便是已在西凉国内拿到军队统帅权的那名西凉王侯,他给姑母带了信,说他需要一场战事来稳固他在西凉的地位,正好姑母也想重整西境军,把不服我爹号令的吴将军等人除掉,也借机把我爹换下来……”
谢瑾点着头,没说什么,两国的掌权者借由相互间的战争来控制边关军队,掌控军权,以达成双方在自己国家内权利斗争中的某些目的,实现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先例。
翻云覆雨间他们既对立,又依赖,彼此博弈,相互撕咬,是权利催生出来的一种邪恶危险而阴暗诡异的关系。
“……两人约定西凉这次的目标是吴将军统领的四万骑兵,一旦达到目的西凉便退兵,姑母给当时在西境军里担任我爹亲卫的沈渊下了指令……”
那时沈渊还小,沈焕很看中这个侄子,特意让他做自己的亲卫,时时刻刻教导他,这事谢瑾也是知道的。
“探得西凉准备大举发动战事后,我爹娘和西境军的几名主要将领秘密制定了应对方略和战术,这场议事连我都没能参与,是完全保密的,但作为我爹亲卫的沈渊却很清楚。”
沈荨继续说着,声音有了几丝不易觉察的颤抖,谢瑾马上感觉到了,双臂环过来,把她揽紧在自己怀里。
“我后来猜想,应该是我爹接受了个别人的建议,由吴将军率领骑兵先发制人,埋伏在西凉军必经的翠屏山谷中,等西凉大军一经过此处便发动伏击。而提出建议的人应该得到了事先的授意,不无诱导我爹之意……”
她皱着眉头,继续道:“西凉军来势汹汹,大敌当前,这次吴将军等几人应该是对我爹的决议认可了,所以当夜便开始秘密召集将领,制定详细的伏击战术。”
谢瑾声音也沉了下来,“沈渊把这个消息透给了那位西凉王侯?”
“对,”沈荨道,“西凉军事先就已准备好,一得到消息,立刻出动埋伏在翠屏山谷周边,等吴将军等人一到,便展开了大肆屠杀,这一战,吴将军率领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全军覆灭……”
两人的心都同时绞紧了,她指尖发冷,往他怀里缩了缩,“姑母虽想把我爹换下来,但也不想让他背太多的罪责,所以把过错都推到了吴将军头上,扣了个不听主帅命令,私自发兵的罪名。只是她没想到,西凉军杀红了眼,势如破竹杀到了寄云关的关墙下,西境军守兵几乎溃不能挡,而北境援军来得太晚,我爹和我娘在城墙上督战了两天两夜,我爹被冲上来的西凉人一刀封喉,我娘身中五六刀,被抬下城墙时还未断气,她……”
她眼前出现了那暗无天日的一刻,语声虽还平稳,但眼眶已经红了,唇角微微颤着,没再说下去。
那是噩梦一般的回忆。
城墙上下大火熊熊,利箭石砲乱飞,西凉人的云梯一架架靠过来,粗壮的木桩一下下撞击着城门,蝗蚁般的西凉人悍不畏死地冒着燃着火的箭矢和长矛,一波波地从云梯上冲上城墙,到处都是尸体残肢,鲜血汪成了一片片的血泊,染红了整个墙头,又汇集成河顺着墙角往下淌。
十七岁的她彼时正率领城墙上的守军与西凉人厮杀,被人拽下城墙,去见她娘最后一眼。
娘的身体上插着箭矢,中了好几刀,铠甲破得不成样子,全身都是鲜血,而爹就被人抬在娘边上,大半个颈脖被划开,头颅歪在一边,狰狞的断裂处汩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
而娘挣扎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去抹她脸上的眼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眼泪是懦弱的表现,阿荨,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流血、流汗,但不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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