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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其实我们兄弟几个里,我只佩服你。”
杨琮一怔,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等着他的下文。
“从前在府里,大哥和三哥都是拔尖的人,你出身低微,我身有残疾,一样不受人待见。以大哥之疑,三哥之狠,你不但能在这二人的夹缝中求得自保,有时还会伺机为我解围。”杨琰说到这笑了笑,“我知道,你并非秉性温良,以求兄弟和睦。你这样费心周旋,不过是想着将来谁人继任王位,也不会害及到你,是不是?”
杨琮没有接话,似乎是默认了。
“所以我说二哥你是聪明人,不像我们兄弟几个,明里暗里争来斗去,闹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杨琰说完,轻叹了口气。
杨琮迟疑着,缓慢地开了口:“大哥和三弟之间确实争斗得厉害,可四弟,你跟他们不一样。”
杨琰似乎有些诧异,他扬了扬眉毛:“哦?二哥觉得我不一样?”
杨琮苦笑了一声:“还记得从前,人家都说穆王府长公子如狐,三公子如狼。可我却觉得,四弟你更胜过这二位如狐如狼之人,你是沉睡的猛虎啊,”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睡醒了,是要吃人的。”
杨琰一顿,忽然大笑,他很少这样放声地笑,笑到最后,苍白的脸上都浮出一点上涌的血色来。
“原来二哥这样高看我。”
杨琮听着他的笑声,愈发颤抖得厉害,此刻终于遏制不住地开口道:“四弟,你究竟……究竟把我母亲怎么样了?”
“冯太夫人在府中过得很好,二哥不必担心。”杨琰抬起眼睛,平静地望向他的方向,“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大哥当年想得周全,留了冯太夫人在府中。若非如此,二哥这次怎肯赏脸来建安救我呢?”
“你……你知道我看见母亲被剪下的头发和她素日所戴的玉笄时,是何等的心情么?”杨琮颤声说着,他猛然站起,又跪到了地上,“四弟,就当我求你,让我带母亲回封地去吧。”
“二哥,”杨琰仍是笑,“大哥和三哥都获了罪,如今你再一走,穆王府只剩我一个瞎子,又该如何是好?”
杨琮听出他话中之意,更是惧意横生,立刻道:“四弟,以你的本事,不要说这小小一座王府,便是天下,也可握在手中。这穆王之位,我绝不敢沾,”他连连叩首,“你放过二哥吧。”
杨琰听出他话中决绝之意,不由微微皱了眉头:“二哥,不是我故意与你为难,只是此番事出突然,时机又不对,许多事我还不便出面。”他慢慢站起身,弯腰扶起了跪着的哥哥,“晚间我会安排你见冯太夫人一面,不过眼下,你须再去替我办件事情。”
黄昏,东城大狱。
这座牢狱建在东城门外,故被称作东城狱。这里不同于大理寺狱,从不关押寻常犯事的三教九流,能沦落到这里的都是些重罪囚徒,大多逃不过一死。也因关进来的大都拖出去砍了,故而牢房内并不拥挤,反而空荡荡的很是清冷。
卫长轩便坐在一间单独隔出的石牢内,半阖着眼睛,闻着空气中潮湿的霉味,盘算自己的命大约是要到头了。刚下狱没两天,就有内监来宣了圣旨,说是十日后要将他斩首。
得知这个消息时,卫长轩倒没有多恐惧,只是默默想着,幸好义父已经不在了,不会为他难过,陈绍也不在了,不然说不定会一时冲动再闯下祸来。也奚应该已经在去河西的路上,他不会得知自己被斩首的事,也就不会悲伤,那样就很好。
等到宣旨的内监走了之后,牢狱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隔壁传来轻声的叩响,一个老头的声音隔着石墙传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刚同燕虞人打完仗的小将军。”他轻啧了一声,“居然这么快就要被砍头了。”
听他话语,并没有什么惋惜之意,反而像是调笑,卫长轩闷闷的,没有应声。
老头也不以为意,哼了几句荒腔走板的小调,而后又道:“听说燕虞这次带了三十万人攻打云峡关?还记得几十年前,燕虞强攻盘门关,我们兄弟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解剑卸甲,终是把这帮人赶出了盘门关。”
卫长轩愣了愣:“老先生也是领兵打仗的人,不知为何会关在此处?”
老头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没听见,只自顾自继续哼着小调,没有说话。
卫长轩想了想:“盘门关在河西,老先生莫非是拓跋公的手下?”
老头忽然停止了哼哼,他啐了口唾沫,骂道:“拓跋信,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自十三岁便跟在他麾下,出生入死地卖命,辛辛苦苦保卫大昭的疆土,中原人却明里暗里排挤我们东胡人。后来惹恼了拓跋信,说要带着我们投奔燕虞,谁知我这边刚刚带兵起事,他却又被中原人招抚了去,反倒把我们这些部下当做乱臣贼子抓了起来。我们兄弟死的死,关的关,我在这鬼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倒好,继续做他的国公,做他的西北王,没廉耻的东西。”
他翻来覆去咒骂了几句,这才想起隔壁还有个人,又收了声音,问道:“你呢小子,年纪轻轻,又战功显赫,却因鲁莽行事被斩首,难道就不后悔吗?”
卫长轩沉默了片刻:“走到今天这一步,皆是我自己所做的决定,我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老头怪笑了一声:“你这样的豁达真是少见。像是前些天关在这里的水部郎中,就全不如你想得开,整天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真是吵死人了。”
卫长轩一怔,他依稀听说这些年黄河水患连连治理未有成效,今年更是溃堤千里,淹死灾民无数,而后又牵扯出水部郎中芮和盛将赈灾银两中饱私囊的事,前几日这芮和盛方被斩决。
“他既然贪了银子,就该知道被查出来只有死,又抱怨什么?”
老头随口道:“他说那些赈灾银两只有一小部分落入他的腰包,贪赃之人大有人在,他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又说如今治理黄河水患之人大多不谙水利,藩镇又四分五裂,不肯合力共治,错不在水部云云。”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好在他话够多,又跟我说了不少近些年的新鲜事,大昭同燕虞开战的事也是听他说的。”
“看来,你虽然关在这里,对国家之事倒是上心。”
老头又啐了一口:“谁管这些中原人,便是燕虞真的铁蹄南下,打到建安,老头子也只会拍手叫好。”
卫长轩冷声道:“你身为大昭的子民,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羞愧么?”
“羞愧?”老头又怪笑起来,“当年我有一位同袍,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他是中原人,跟我们同属拓跋信的麾下。说起来也怪,他这个人身手极好,又十分神勇,一点也不像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我们原本都存了瞧不起他的念头,可后来却都对他十分钦佩,与他兄弟相称。”
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后来,拓跋信想投靠燕虞,允诺将盘门关以西三座城送于燕虞可汗。前面两座城接了令立刻便打开了城门,而我这位兄弟不但不肯接令,反而执了一柄长枪守在城门内,称任何人想要打开这扇门,就要赢过他手中的枪。我不肯上去跟他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冲上去与他厮杀。那一天,他从天亮战到天黑,脚下没有挪动一步,身上受了无数的伤,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他的卫队死伤了大半,尸体堵着城门,始终没有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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