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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点头,却觉得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哽在喉间,还透着一丝沙哑。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对我素来不喜,已经多次勉强世诚另纳侧室,这些事情的发生,也都只在早晚而已……你说得对,陛下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纵使他因着世诚的才华或残缺而纵容他,一次两次尚能忍耐,次数多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何况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人胆敢忤逆他的天子?”
我哽咽了,泪水从眼中坠落我的裙摆之上,无声无息地漾成一片湿濡。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静静地重复这句话,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忽然,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迸断,我蓦地一扬头,喉间迸发出凄厉的哭泣。
“可是,我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这般的难堪,被轻视、被孤立……我的确是受了诅咒了!我做错了什么呵?要受到这般漫长的折磨,无情的惩罚?只因为陛下忌惮我吗?只因为他一个人不喜爱我,我便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萧统闻言,身躯惊震,慌乱中低声叫道:“昭佩!你不要胡思乱想,这……这一切都是天意注定,和陛下……无关!你这样乱说话,宫中人多口杂,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
我蓦然一仰头,脸上流满的泪水已成冰。我迫视着萧统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我不怕。这是什么荒谬的天意?即使陛下是天子,也不应昏庸至此!他的好恶,可以轻易裁定一个人的善恶吗?他凭空猜疑、无因忌惮,便可以轻易断送他人!可笑我们还在这里对他一片忠心哩!但是,谁可曾领情?这宫中黑暗,除了互相倾轧、互相利用,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萧统闻言脸色大变,焦急之下冲口低喝道:“昭佩!不得无礼!”说着慌忙回身,环视四周,似是要确定无人在我们近旁,将我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听了去。待得他扫视周围,并没有看见其它人影,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转向我,脸色却仍然苍白如雪。
“你所说的……我岂会不知呵?可是,这些话也是随便混说得的吗?”他仿佛余悸未定,无可奈何地凝视着我,叹息似地轻声说道:“你说得没有错,宫中黑暗,长久下来,可以将一个人年少时的种种棱角都消磨净尽……而现在,我即使心中有任何怨怼,我也……无话可说!父皇是这天下之主,他愿意怎样裁断我们,我们……又怎有置喙的余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容颜上从不轻易示人的忧郁落寞,心里不禁浮现了对他的无限同情。
完美如他,温雅如他,从容如他,和蔼如他……都还要受皇上的猜疑忌惮,那么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忽然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任何话语在他深重的悲哀面前,竟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安慰似地轻轻一握。
他有丝愣怔,眼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忽然又抬起眼帘,对我淡淡一笑。
“昭佩,你可曾读过陶潜的诗文么?”
我拧起了眉头,有丝疑惑。“东晋隐士陶潜,陶渊明?略略读过一些吧,比如他的《归去来兮辞》——”当提起这篇传世之作时,我看到萧统微微笑了起来,轻轻一颔首,于是便信口诵了出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萧统赞许地轻轻点头,竟然接着我的话语朗诵了下去,目光漫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我凝视着他出神的容颜,他有丝迷离的双眼。忽然,我心中似有所感。
“太子殿下……其实,你是向往这样的生活的,是吗?”
萧统闻言一震,不禁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望着我。许久许久,他才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隐逸山林,寄情山水……即使平淡一些,总是惬意高洁,好过在这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
我心底轻轻一抽。他看见我的模样,却又失笑了起来,自己站直身躯,顺手将我从地上也一并拉起来,低声说道:“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可是,这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人能懂……”
他漫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一直飘出了那高耸庄严的宫墙,望进了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一处,眼神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喃喃低语: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忽然朦胧中若有所悟。
原来,他也被这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殿束缚住了;原来,这座华丽的宫室,也是他人生的坟墓;他淹没在勾心斗角和无端猜忌的浊流里,他愤恨着这宫中见风使舵、人情冷暖的暗潮汹涌。
也许他也曾为自己的责任放弃过许多重要的人或事,不然他不会至今仍念念不忘着在夜而为烛,要映照着那张他心底的玉容于两楹。然而时至今日,他的一切让步与牺牲,都忽然变得全无意义。原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曾经慈爱的父皇,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的一切功绩与努力一笔勾消,要让他曾友爱的弟弟取而代之!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他。我跨前一步,刚想安慰他,就见他陡然变了面色,疾步冲向梅林深处的某个地方,厉声吼道:“是谁?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
我大惊失色,拉紧了身上大氅,也随后急急跟去。
雪地上有一行零乱的脚印,萧统大步沿着那脚印追去。我跟在他身后,跑得有点气喘吁吁。但那人甚为警觉,不但脚下逃得飞快,而且东一脚、西一脚迂回地逃离,最后我们沿着那行脚印,冲出了御花园的大门,到了门外方砖铺地的天街上。这些宫中主要的大路因为很多人来来往往,不仅有人将雪都已扫开,而且那层泥泞里也有太多脚印、马蹄印和车辙混杂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先前那人的去向。
萧统站定脚步,四周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他叹了口气,转向我道:“之前我看到梅林中有人在窥探我们讲话的情景,不知是何居心。但现下也无从找起,抱歉让你受惊了。不过,以后你更要万事小心为上,谨防隔墙有耳,何况现在乃是宫中多事之秋,世诚又刚获封荆州刺史、西中郎将,眼红想找他错处的人是很多的……你还是多加留意一些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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