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性凶恐会伤人,县主还应多当心些。”
他放开她后眉头微锁,微冷的语气像是已有几分不悦,她立刻便生出几分畏惧,终于明白自家兄长每每提及这位君侯时眼底的忌惮之色究竟从何而来,而后还不及开口解释告罪便见他与同行的姜潮一并翻身上马而去,背影寥远风骨出众,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她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怅然若失。
至三月下,四科之中已有一科临近尾声,便是今岁特开的武科;陈太傅一介文臣自是管不了这事,主考之位便由兵部侍郎代领,大约三月廿二便要御选定名,相关奏疏已递到了宋疏妍案头。
那日上午她正在御书房凤阳殿内批复,宫人忽回禀说君侯在外求见,她微微一愣搁了笔,一默后才道:“……宣。”
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殿门复开、方献亭一身紫服缓步而入,两人目光堪堪对上,一时那夜在水榭的放纵又翻回眼前,于是神情各自变化、彼此心底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
“臣……叩见太后。”
他的语气也有些迟疑了,虽则在旁人听来一切如常、可在她这里却仍有端倪可循;她抿了抿嘴,微微别开目光,说:“平身,赐座。”
……更微妙了。
他咳嗽了一声,随后方才谢恩落座,她不知何故感到一阵局促,便有些着急地开口问:“卿何事觐见?”
公事是最好的话题,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更是上佳的遮蔽,他果然看上去更轻松了一些,提及军务神情语气都更严肃深沉。
——说来还是幽州战局之事。
此前朝廷军于范阳小胜东突厥并活捉汗王次子毕忽努,然都罗其人好战嗜杀心高气傲、至今不肯念骨肉亲情休战服降,甚至借次子被俘一事在军中大肆煽动鼓噪、令麾下将士皆誓死向大周复仇,于是战局复现焦灼之态,朝廷军虽仍占据上风、但要彻底了结干戈恐还要再耗上一段时日。
“时下胡人士气正盛,河东之北恐为焦土,”方献亭声音微寒,神情间也有几分郁色,“臣愿领兵驰援谢辞,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他亲自去?
宋疏妍皱了皱眉,目光从他月前在扬州江岸留下的伤口处掠过,尖刀锋锐刺入血肉、恐怕至今仍未能痊愈。
“新都初立诸事纷扰,如今制科又开更易牵出变动,”她的语气也很严肃,“孤以为眼下方侯还是留于朝内更加稳妥。”
这话说得一半为私一半为公:诚然她并不愿见他带伤征战再涉险境,但如今金陵正需他坐镇也是实情——制科放榜必引多方震动,他若不在、旁人自也压不住那各自为政的洛阳金陵二派。
他也知道她的考量在理,于是当时也并未拂她之意再行请战,凤阳殿内一时静默,宋疏妍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穿过宫墙一路看到那血肉横飞的修罗战场。
“听闻东突厥内也分两派势力,一主与西突厥合流统一,一则主与拓那楚河汉界各行其是,”她勉力回忆着自先帝在时便细细记在心中的见闻,“如今大战当前,不知此两派又是如何斗法的?”
方献亭闻言一挑眉,像是没想到她能对北方胡人政权了解到如此地步,眼中一时浮起一抹激赏、此后又是一片正色。
“两派确有不和,”他答道,“主与西突厥合流的乃是战派、欲重整部族势力大举进犯我朝,另一则是和派、不愿做逆王与钟曷手中刀刃平添胡人伤亡,据悉如今两派分歧渐大,都罗左右平衡也颇为费力。”
宋疏妍点点头,道:“国库空虚日久,个中底细方侯必也心知肚明,若要再增兵驰援,其中消耗朝廷恐难以负荷——不知能否在这两派间做些文章?逆王与钟曷新败,想来东突厥的和派也不至于在都罗面前无话可说。”
她确已有主政之人的眼光与见地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国之胜负岂独在战场刀枪?背后人心鬼蜮才最复杂难测——大周打不起了,可难道东突厥就打得起么?都罗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只要设计两边挑拨、令他们的主和一派从中作梗,那这眼前战事或可不费兵卒便烟消云散。
方献亭闻言眸底深色愈浓,片刻前的激赏变得内敛、隐约又有几分顾惜的意思,大约他也明白一个闺阁贵女被逼到如今这份上要经受多少痛苦,而这与他们彼此过去的遥想又差了多远的距离。
“既如此,臣斗胆向太后举荐一人。”
他半低下头,眼中隐晦的起伏皆不可为旁人所窥。
“哦?”宋疏妍也未察觉他当时的异样,随口接时语气如常,“是谁?”
“原邢州别驾姜潮,”方献亭淡淡答,“此人早年曾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熟谙地形与东突厥内政之势,当宜北上助谢氏退敌。”
“姜潮?”宋疏妍重复了一遍此人的名字,过半晌才想起他早年立过的军功,还曾被先帝召至洛阳受过封赏。
“他亦应了此次制科,”方献亭继续道,这次语气更深了些,“日后更可为太后效力。”
这话……
宋疏妍微微一愣,却才刚刚想通其中关节——姜潮此人当出身庐州姜氏,是先国公夫人的子侄、是他的表兄,对方明明已有官职在身、却还屈尊再应制科,便是告诉满朝文武日后都属太后一党、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他甚至早替她想好了这平定战事的第二条路,并把钥匙都稳稳当当送到了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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